看起来像粘稠的血。
红色的血,深褐色的血。从残缺肢体的截面里渗出来的、石油一样的黑血。
一个非人被挂在城堡的高塔上。他的两只手举在胸前,闪着银光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嵌进脖颈里的半截绳子。也许是因为想要喊叫的缘故,他大张着嘴,伸长的舌头却疲惫地耷拉在下巴上,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蹲下身,从地面上跪着的半截尸体的眼窝里拔出匕首,纵身跳上马背。
四周血一般流动的颜色化成了稠密的雨,随后又融成成块的影子缠在银灰色的马头上。她伸出手摸剑,剑柄却像条冰冷的蛇一样缠上手臂。马冲着玻璃镜一样的太阳飞奔,阳光像被劈开一样散落进道路两旁的沟壑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得那么清晰。
刺眼的终点架着一根旗杆,杆顶绑着一个瘦削的男人。他身上裹着又破又烂的长袍,一样的瘦,一样低垂着残缺不全的肢体。
银色的面具被撕开了,她几乎看到了他的脸。
冰冷而没有形状的风突然从她两肋穿过,从头顶灌到脚底。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
天已经亮了。空中浮着薄而分散的云层,仿佛被某块纤维断裂的灰海绵漫不经心地擦拭过。云贴近地平线的边缘处映着微微发亮的紫红色,如同分层的火山岩。
整块天空都像要压下来一样。
她先用左手探了探挂在腰间的剑,随后掀开身上裹着的披风,从毯子上坐起来。希瑞欧司正蹲在旁边那堆早已熄灭的篝火旁边,用前爪不停刨动着黑白色的余灰。见到她起身,那只灰猫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倏地跳到一旁的马背上。
“睡得好吗?”
她还是不太习惯一只猫会说话。
“还行。”
这的确不是高等旅馆的天鹅绒床垫,但她对这方面没什么好挑剔的。
“地上不硬吗?”
“我睡过比这还糟糕的地方。”
“哪儿?平塔尔的帝国监狱?还是塞提索的那个贫民窟?”
“林弗。我睡在一个烘焙师的灶台上。”
“啊,我见过南方的那些怪炉子。灶膛上扣着一个漏斗型的盖子,看起来就跟上下颠倒过似的。”
猫用爪子抹了抹脸。
“可那比起在荒野上打地铺,总还有个遮风挡雨的顶蓬吧。”
下过雨了吗。
她这才发现披风好像变沉了,头发也成绺地黏在一起。猫在马鞍上跳来跳去,在叠缀起来的织物上磨蹭着自己湿漉漉的毛。那块对猫来说大得有些滑稽的海蓝色围巾被它解了下来,平整地摊在马背上。昨晚睡前生起来的篝火正冒着奄奄一息的青烟,白灰洒得到处都是,就和她一路上看到的那些燃烧变形的栅栏一样。
她把地上那条薄薄的军毯卷起来放到马鞍后面,揉了揉希瑞欧司的脑袋。猫露出牙齿,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呻吟。
“你刚才在挖金子吗。”
尽管是只猫,希瑞欧司可能要比大多数的人还聪明。只是,正如人偶尔也会做出难以解释的举动一样,动物性相比之下明显更强的猫自然也会展现出不少反常的状态——比如将爪子伸进脏兮兮的灰堆里。
“想泡茶。”
猫一本正经地回答。
“什么?”
“想烧水泡茶。可炭都被水浇透了,连点儿火星子都没了。”
的确没有比对着这片又腥又臭、正冒着泡的沼泽地喝早茶更让人心旷神怡的事情了。她可以理解。
“你连个壶都没有吧。”
听到这里,猫神气地翘起尾巴,一步一步地踱到马背后侧拴着的褡裢旁边,样子活像个自满的收藏家。它爱怜地拍了拍袋子上系着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包裹,敞开的小口里顿时冒出瓷器清脆的碰撞声。
“我在兰契卡的集市上买到的。”
她有点难以置信:“有人会把东西卖给你?”
不会一边叫着“怪物啊!”一边逃跑吗。
“怎么啦。是个像块树皮一样的老非人,他说他这辈子见过的怪事够多了。”
她把袋子的系绳拉开,白而光滑的茶具表面顿时从破口的地方露了出来。
“嚯。还挺精致。”
“是吧。”希瑞欧司得意洋洋地将两只前爪抱到胸前,“花了我六十个苏呢。那个老非人看着粗粗笨笨,一谈起价格就跟条泥鳅似的又油又滑。为了把价格压下来,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哪。”
她实在不太愿意想象一只猫和人在集市上讨价还价是种什么样的景象。
“你也真是总能捡到便宜。”
在战争的僵持时期,非必需品的价格就像被戳漏的水箱一样飞速降低。战争开始前,她在皇城——旧的皇城,不是现在的洛萨——见过有人卖类似的骨瓷茶具,价格接近希瑞欧司购价的十倍。要知道,现在的六百个苏——也就是六个斯莱尔金币——已经足够买辆双轮轻便马车了。
猫的胡子自满地翘起老高:“我在集市上混的时候,那非人还不知在哪个领主手里当奴隶呢。再说,那个老头虽然少了条腿,可脑子并没坏。其他的非人买不起,一般人现在也不会从非人手里买东西了。他知道与其把这套不是给自己打碎就是被那些帝国兵以各种名义收缴的东西带在身上,还不如卖给一只做事爽利开价公道的猫。”
虽然换成铜板也估计好不到哪去——希瑞欧司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将袋子系紧,塞到毛毯和褡裢相夹的那一小道柔软的缓冲区里。
“非人手里还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指不定是从哪所宅子里偷来的。兰契卡离前线不到五十公里,一路上废弃的贵族别墅可多着呢。”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袋子看了一会,伸手解开拴着的马缰绳。
“到时候碎了又要闹脾气了。”
她确实不是个讲求舒适的人,可露宿野外绝对属于罕见的突发状况。长久的战争使大部分旅馆的规格一降再降,但即便最寒酸的店在早上也能不限量地供应茶和热汤。她不觉得希瑞欧司心血来潮购买的这种易碎品具有什么实用性。
旅人对非必需品的态度都不怎么讲究。至少人是这样。猫就是另一回事了。
猫瞪着她:“你每次都这么说。”
可每次都说中了啊。
她掐了一下猫的下巴,翻身上了马。
“该走了。”
猫磨磨蹭蹭地掀起盖在马背上的围巾,像变魔术一样在后颈系了个轻巧的活结,纵身跳到她的肩膀上。
“今天不会再睡到外面了吧。”
“不会。”
她拍拍银色那半边的马头,马就像是被接上开关一样提起脚步,跨过路旁足有两尺宽的水沟,沿着泥泞的小路向前奔去。
几乎可以说是满目疮痍。
沿路的景象比前几天还要凋敝。光秃秃的田地里立着一个又一个烧黑的秸秆堆,看起来仿佛某种惹人嫌恶的疥疮。路牌、栅栏、杂物屋,所有的木头都被拆走,甚至连插在田埂上的稻草人都被人连根拔起,抽走了支撑的木棍后再把裹着草的麻布随地丢弃。一头被啃得只剩骨架的牛曝尸在干涸的水塘里,周围聚满了嗜腐的蚊蝇。偶尔,路边会出现一两幢结构还算完整的红砖房,但也只能是偶尔。大多数的房子都像是经历了台风过境,只剩下十几块不明所以的砖头和一地的碎玻璃。
“这边就是非人住的地方吗?”
趴在她肩头的猫问道。
“不。”
没有哪个领主允许非人住在能长出水稻的耕地旁边。
“那非人一般都住在哪儿?石头山上?”
“差不多。或者沼泽一类长不出东西的地方。”
也有些老领主并不理会关于诅咒的传言——或者更准确地说,不理会将军颁布的法令。他们依旧像过去一样,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下等人圈在地牢工厂或者农田里当成廉价的奴隶。可能是因为贵族阶层与生自来的倨傲,也可能只是离不开这种纯粹的劳动力。
“为什么?那种诅咒也会传染给土地吗?”
猫睁大眼睛。她舔了舔嘴唇,试着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
“不。只是因为没有比他们更低的阶级了。”
绝大多数的领主并不愿意抵抗将军带头推行的隔离政策。尤其是对那些最近才靠战功获封的新贵族而言,他们靠将军的只言片语就获得的地位远不如那些经营了好几代的老领主那么稳固。只要能保住领地,不要说驱逐那些本就如同附骨之疽的下等人,就是要拿自己的家人开刀他们也在所不惜。到了五十岁才靠着屠杀一群手无寸铁的非人而获封林弗勋爵的老加拉尔就是如此。两个月前他用一把斧头亲手砍开了他在帝国议会当议员的侄子的脑袋,原因仅仅只是那个年轻人在每日例行的政事讨论会上对将军的决定发表了“更细致的参考意见”。
为了地位什么都可以牺牲,哪怕自己。
希瑞欧司若有所思地将两只爪子叠在一起。
“唔唔。与其让这些土地荒废,给非人去耕种不是更好吗?反正战区也没人愿意来定居,在非人身上还能收更多的税呢。”
“也许吧。”
不是所有贵族都像这只猫那么实际。
猫从她肩上跳下来,站在马头上眺望着山脚下那几座交错排列的塔楼。塔楼被漆成白色的尖顶上挂着巨大的盾牌徽章,上面画着一只红色的狮子。
快到了。
“你以前见过查夏的领主吗?”猫突然开口。
“见过死了的那个。在洛萨。”
“什么样子的?也是又老又皱的?”
这只猫把一国的领主描述得像个干巴巴的枣核。
“不怎么年轻就是了。”
她上次回到洛萨时恰巧遇上查夏的老领主向帝国申请仲裁他与兰契卡贵族的领土纠纷。结果还没等到判决下来,兰契卡的罗纳尔上校就死于由叛乱非人造成的袭击。这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毕生都想着要扩张领地的老领主刚刚下达了进军的命令就在自己的战马上一命呜呼了。引起争议的那部分土地过于靠近战区,每时每刻都面临着被那群自称为自由军的非人所洗劫的危险。联军法案实行之后,领主剩余的护卫军保卫自己现有的领地都有些捉襟见肘,更不要说向外扩张了。这也大概就是从那之后直到兰契卡被自由军攻陷为止,查夏再没有出兵攻击过的原因。
“他是哪一边的?将军那边吗?”
“以前不是。但现在不一样了。”
继承了领地的新领主承认了帝国的权威。至于之前的老领主……到死都在和将军唱反调。帝国的魔法禁止令明明是在十年前颁布的,而她这次要找的那个女术士却在查夏担任了九年半的宫廷顾问。
“为什么?将军又没有皇室血统。这些人不是一直揪着这个不放嘛。”
“他许诺在战争结束后恢复原有的国界。”
所有领主的领地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伦察联盟和自由军的侵占。按照原本的帝国法,这些失陷的领地收复之后本该转为帝国的直辖领。
尽管老套,以现在的形势来讲也算是很有效果的手腕了。
猫忽然把爪子搭在缰绳上,轻轻地摇了摇。
“呐呐。”
“怎么。”
“是打仗的事。现在到底哪边要赢了?你肯定知道的吧。”
她叹了口气,揪住灰猫的后颈,将它从坠马的边缘提了回来。
“和你又没关系。”
不管战争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最后都不会对一只猫产生多大影响吧。
“告诉我好了呀。帝国要赢了吗?”
只用是或否的回答来概括僵持了四五年的战局显然是不可能的。但从颁布新法案之后的这几个月来看,战线的确大大南移了。
“快了。快要赢了。”
这并不是基于她身上这件绣着金线的黑斗篷的立场说出的话。帝国从原来那个统一伊兰大陆的国家身上继承的不仅仅只有名号,还有北方那些富庶的土地以及大量的人口。相比之下,伦察联盟所拥有的只是那些被他们自己的法律禁止开采的矿场以及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帝国一直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让这些领主们能同心协力地抵抗外敌。
——曾经都属于一个国家的“外敌”。
听了她回答的猫若有所思地撅了撅嘴,没再说话。
马爬上山丘,那些塔楼也被她们甩到了身后。希瑞欧司趴在马背上,将头歪向一边,后腿用力蹭了几下脖颈。
“风。”
“嗯。”
她听到草叶席卷的沙沙声。分不清方向的远处传来清晰而悠长的唿哨。
“真舒服呀。”
“嗯。”
突然,灰猫一动不动,蜷缩的后腿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贴在背后,宛如转空了发条的锡娃娃。
“那是什么?”
“什么?”
“好像是红色的旗子……你看到了吗?”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猫就蹭地一下从马上跳下来,站在路旁突出的岩石上。她急忙勒住马,和猫看向相同的方向。
“怎么了?”
希瑞欧司没有回答,后颈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就像雕塑一样。
不计其数的尸体就堆在山坡下不远处的平地上。血液从一座又一座棕黑色的小山里渗了出来,在不透水的荒地上汇集成油漆一般的海洋。明显被人为清理过的空地上间歇排列着燃烧的篝火,上面堆积着不少被砍断的蓝色旗帜以及简陋而粗糙的武器。战场的正中心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帜,她们刚刚看到的那只红色的狮子正自满地蹲在上面随风飘扬。
猫几步就蹿下山坡,跑到那堆尸体前,用爪子扒了扒那些衣衫褴褛的躯体。
“这么多非人……看样子这些家伙都完蛋了。蓝色的旗子、蓝色的头巾——这就是那些自由军吗?”
“嗯。”
连盔甲都装备不齐的‘军队’。
她用脚踢起地上一根断掉的长矛,将最上面的几具尸体拨开。银色的断肢浮现在暗红色的污水里,上面布满了刀剑劈砍留下的伤痕。和一旁其他颜色普通的残缺肢体相比,这些泛着银光的胳膊腿明显要更细,也要更短。有些看起来明显是手臂的残肢根部并没有近似正常人那样的手掌,更没有手指部位的分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金属般的腥味。她用那根还剩半截的木棒将最上面的尸体翻了个个,弯下腰仔细观察。
“呜哇。”
趴在她肩膀上的猫蹙起眉头,挥舞前爪驱赶着嗡嗡作响的苍蝇。
一支断了羽的箭深深没入这具尸体的脸颊。胸前那处被长矛捅出的大伤口已经逐渐干涸,呈现出一种凝胶般的质地。她摇了摇头,又推了几具尸体下来。希瑞欧司被接连不断地滚落到地面上的尸体吓了一跳,赶忙朝后面跳了几步,而后又扭扭捏捏地蹭到她的脚边。
“你干嘛!”
她没应声。猫也像是克服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吓,头伸在尸体旁探来探去,做着某种戏剧化的研究。
“不过还真是,这些人都好老啊。看看这些白头发。唔,这个人牙齿都掉光了。啊哈哈,这个人像树皮一样,哈哈……”
“嘘。”
她摆摆手将猫赶走。
所有人都中了箭。即便有些人的身体上并没有箭留在上面,但皮肤却留下了细而小的穿透孔洞。比起前胸上那些还显着殷红颜色的大伤口,这些创口的血液早已凝固,转化成某种黑色的结块。
所以致死的是后者,而前者大概是打扫战场时确保万一的补充。
唔。
她咂咂嘴,迈开脚步绕到战场中央比较平整的那块空地上。和刚才那几堆不堪入目的烂肉不同,旗杆下躺着的这十来具尸体都蒙着绣有族徽的白布单,佩剑也按照礼节和剑鞘一起摆在右侧。她快步走到那排尸体旁边,将布单掀开。丝毫不令人惊讶,布单下成排躺着盔甲整齐的查夏士兵。无论是突出的面甲还是红色的盔羽都与洛萨的帝国直系部队有所差别,胸前镶着的也不是司空见惯的金鹰,而是一只赤铜色的狮头。
“这些就是查夏的护卫军吗。”
紧跑几步跟上她的猫好奇地把头凑了上去。
“嗯。”
“欸。能穿着这么漂亮的东西打仗啊。”
猫蹲在她身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些士兵身上纹路复杂的甲胄,尾巴扫来扫去。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表情,猫不解地询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什么。”
没什么。
只是逻辑上有点说不通。
那些非人身上都留着几十米远外射来的弓箭才能造成的伤口,而这些‘贵公子’身上的盔甲却连个被箭头击中的痕迹都没有。打仗强调阵型,唯一有可能拉开距离的情况就是两军交战伊始摆开阵型冲锋的时候。弓箭手会放箭、骑兵团会从阵型的侧翼展开冲锋……然后没有盔甲保护的自由军会在敌人的箭雨里成排倒下。
但这不合情理。
是,自由军里都是又穷又弱身体还有残疾的非人,大部分人这辈子都没碰过武器。但他们不傻,不会蠢到在明知不利的状况下正面御敌。这是一块相当大的平原,即便是不小心遭遇敌人也能在远处轻易发觉,拥有相当宽松的撤退时机。
说穿了他们只是群被逼得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而已。
“不过这么说的话……”
希瑞欧司探出头望着那些像雕塑躺在地上一样的士兵。
“这些人也太厉害了吧。只阵亡了十几个人就歼灭了几百个自由军……还是说那些非人太弱了?”
“不。一般不是这样的。”
所以才奇怪。
正规军当然要比这种临时拼凑的部队要强得多,但差距也没有那么大。在单打独斗时,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可以应付三四个敌人;以阵型为基础交战的大规模战场上,绝对的人数比起战斗力而言对形势的影响更加明显。
——当然,远距离交战和近距离肉搏是两种不同的情况。但不论在哪种情形下,明知自己战斗效率低下的非人都不会在没有绝对数量优势的情况下接受或者展开攻击。
因为这种程度的损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是被伏击了吗?”猫猜想道。
“这可是一大块平地。”
难道要那些人趴在草里伪装自己吗。隶属于帝国的任何一支军队都不会做出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决定。
算了。说到底这也是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猫呼噜了几声,后腿一下一下地搔着自己的脖颈。她向后退了几步,背靠在旗杆上,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唿哨。马跳过那些被人为堆起的障碍物,几步就跑到了她面前。她冲着希瑞欧司努了努嘴;猫抖抖脑袋,跳到了她伸出的胳膊上。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某种东西破开空气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她下意识地朝身侧翻滚,正顺着胳膊往肩膀上爬的猫一下子失去平衡,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支挂着绿色羽毛的箭擦过斗篷扬起的边角,深深地**一旁碗口粗的旗杆中间。
“喵!”
“别动!”
一个身穿皮衣、披着绿色披风的年轻女孩正张开弓对着她。希瑞欧司摔在地上发出的尖锐叫声恰好盖住了来人的声音,让这女孩有些不知所措。
“别……别动!”
女孩鼓足底气又重复了一遍,指向她的箭头微微晃动着。她叹了口气,移开了下意识贴到剑柄上的右手。
一个游侠。
“听着,我——”
“闭……闭嘴!把手举起来!”
都要咬到舌头了。她顺从地举高双手,猫则仍是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冷静。”
虽然她知道说这话没用,但好歹也要把对话延续下去。要是这女孩不分青红皂白一箭射过来,场面就未必会有多好看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普通旅人。”
女孩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普通人可不会来到废弃的战场上翻动阵亡战士的尸首。”
“路过的时候看到了,有点好奇而已。”
女孩抿着嘴角,弓弦仍旧绷得紧紧的。
“我不信。”
但我也没有其他的理由可以提供了——
她本来想这样回复,但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希瑞欧司突然像通了电一样翻身跳了起来。这猫装模作样地清了两下嗓子,两只爪子一前一后地贴在肚子上,学着人的姿势用两条后腿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踱着步:“这人说的不错。我们只是在山坡上看见这片战场,有些好奇才……”
这只喋喋不休的灰猫还没把他那套尴尬的说辞甩到一半,女孩脸上紧绷着的表情一下子从动摇过渡到惊恐,随即强烈地扭曲起来。
“哼,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啊。这只怪物——不,不只是这只怪物,最近的怪物肆虐也是你在背后下的黑手吧!”
“怪……怪物?”
猫转过头茫然地望望女孩,又回过头看了看她。
“这人是在说我吗?”
看来是这样。
“怎么会呢。我哪里看起来像怪物?”
这猫看来是一点都没觉出来自己这个会说话的特质有多奇怪啊。
她朝前蹭了两步,想把这只多嘴的猫从地上提起来,同时举起右手想开口解释。没想到这样的举动反而引起了女孩更大的反应。
“听着,我……”
“多说无用!”
话音刚落,女孩的右手就伸向了背后。几乎是一瞬间,四支箭就被并排架在那张镶着绿纹的硬弓上,咻地一声朝她射了过来。她翻身躲掉扑面而来的扫射,伸手将不知所措的猫一把抄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堆燃烧着的篝火后面。几支稍有些迟的箭紧跟在她身后**焦黑的木头里,发出闷重的响声。
被她一屁股扔到地上的猫忙不迭地拍了拍心口:“吓死我了。要是被那些东西射到了可不得了。”
“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她真想提溜着这猫的耳朵把它丢出去。有多远丢多远。
“这……这也不能怪我啊!我那不是看你在交涉方面遇到了一些问题……”
“然后你就决定跳出来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是吧。”
已经不知和这只猫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他人面前开口说话。果然就和不擅长改变饮食习惯的狗一样,猫这种生物也有难改的恶习。
希瑞欧司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舔着前爪。
“那现在怎么办嘛。”
她吐了口气。
“你还记得前几天那个卖草料的商人吧。”
“……你躲不掉的!快出来!”
一支箭嗖地一声从她头顶掠过。她咂咂嘴,贴着猫坐到地上。
“哪个?啊,就是那个骗了我们的金币,还想要打劫我们的胖子吗?”
她一把将**木板里的箭拔了出来:“每次都是这样。被骗了的是我们,最后被枪指着的还是我们。我只是……不想再和人起什么冲突了。”
“可这都不是我们的错啊。”
“那重要吗。”
这和责任分割一点关系都没有。总不能每次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解决吧。
尤其是今天这个女孩。尽管穿着一身游侠的装束,看起来却只有十几岁大。她什么都没做错——也许方式有些过激,但也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而已。她不该因此受到伤害。
而且——“唉,早知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那么多事。”猫自顾自地发着牢骚,“都是你非要去跑过去研究那些有的没的,不然哪会像现在这样——”
“安静。”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本来就是你——”
“嘘!”
她狠狠地拍了一下猫的脑袋。
有什么声音。
不是弓箭划破空气的咻咻声,也不是人的脚步声。是某种更轻巧,却也明显更敏捷的声音。
她刚准备起身,身前就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吼叫。一只布满银色斑纹的母狮忽然出现在其中一座尸堆之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下方空地上的女孩。母狮的嘴微微张开,那条布满肉刺的舌头在暗红色的嘴角边抹来抹去,从上颚延伸而出的獠牙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银光。
有那么一会儿,那只狮子就那么安静地蹲在原处,喉咙里滚着断断续续的低吼声。随后它突然低下头,用舌头卷起地上银色的断肢,混着褐色的血液一起塞进张开的大口里。那些浅色的斑纹瞬间变亮,又转变成一种诡异的红色。蒸汽一样的烟雾从它的嘴和鼻孔喷了出来。
这只奇怪生物的出现明显让女孩有些慌乱。她横过弓箭,从身后抽出四支箭平行射向怪物。箭镞撞在怪物花白的皮肤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箭杆应声断裂。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她朝后撤了一步,把从口袋里掏出的穿透箭头装在架好的箭杆上,引弓拉满。射出的箭矢深深地刺进了怪物的左眼,使它发出了痛苦的嚎叫。但旋即,怪物身上的条纹亮得就像要烧起来一样,暴涨的肌肉也从皮肤表面凸了出来。怪物怒吼了一声,眨眼之间就从尸堆上跳了下来,扑在空中的两只前爪几乎已经按在了女孩的肩膀上。
——下一个瞬间,她飞身冲到来不及躲闪的女孩面前,用还没脱鞘的剑挡住了那两双近在咫尺的利爪。女孩迟疑着移下想要护住面孔的右臂,惊讶地望着她。
她没回头,尽量言简意赅:“快跑。”
说完,她一脚踹向怪物的腹部,让这只悬在空中的狮子在半空中滑行了十几米,最后撞断了那根竖起的旗杆,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将剑鞘横握在手里,不由自主地呼了口气,随后转过头看着惊魂未定的女孩。
“去,躲起来。”
女孩将信将疑,皱着眉头看看她,又望望那只正趴在地上抽搐的狮子。
“可……”
“这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东西。”
话音未落,那只怪物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仰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她砸了咂嘴,伸手把女孩抱到停在一旁的马背上,拍拍屁股将马赶远。马嘶叫了两声,带着女孩跑向远方。
这样就行了吧。
她转过身,直视着那只怪物,上身微微压低。突然,怪物以非人的速度猛扑过来,右爪高高扬起,两排尖利的獠牙直奔她的咽喉。她俯下身体滑到这头狮子的身侧,用剑身拍了一下怪物的肋骨。失去平衡的怪物在空中打了个转,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被她用小腿压住脖颈动弹不得。怪物扯着脖子拼命挣扎,从那张血盆大口里呼出的腥气几乎喷到了她的脸上。
呜。
她别开脸,翻身从狮子身上跳下来,举起左手上的剑。那只怪物一下接一下地喘着粗气,用那种掠食者特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她闭上眼睛,用拇指推开剑格,剑旋即弹了出来。枪灰色的剑身上嵌着的两个齿轮飞速旋转,白色的蒸汽从那只纹饰复杂的剑鞘里飘散而出。
真是。
猫这种生物实在太令人讨厌了。大的小的,跑到旷野上去吃那些非人的残肢的,都一个样。
那只怪物尝试了几次才终于从地上爬起,仰头吼了几声,随后再一次冲着她猛扑过来。
不过说真的,这和饮食偏好上的建议毫无关系,只是很简单的不等式而已。
她朝前踏了一步,提剑迎向怪物直冲而来的面门。
和不得不杀死这名穷追不舍的游侠所带来的负罪感相比,处理掉这只异化兽带来的心理负担几乎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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